烟锁月眉(不授权,谢绝转载)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八

         天启欲向他界玩耍,又如何能瞒得过端?而今便是玄一也看不出端的修为,可见其人远在玄一之上,非真神之流可及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天启的私逃在端看来就是明晃晃的出走,缘此,天启又能溜到哪里去?还不是让端抬腕轻拂间,便破开壁障丢去了他界,而这一方小世界却正好是一方残破的小千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之所以说残破,乃是此方天道法则未全时,受到其它小千界的冲击而造成了法则的混乱,因而个中生灵蒙昧,不知公义,唯有私心,耽于私念小爱,最终让天道崩塌,无法再维系下去,只能一起走向灭亡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被端一袖子拂来,闭了他原本的神界记忆,投于凡间轮回,成为护国将军府的独子李寒衣,李家世代将门,忠国忠君,为历代君王重,故其方降人世,皇帝便将这李家独子抱入宫中养在膝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是对李家的恩宠,也是辖制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寒衣自幼在深宫受尽宠爱,便是寻常皇子见了他也是极尽讨好之能事,也唯当今与太子能管上三分。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南平国公主来朝联姻时,皇帝见那位长乐公主能讨得李寒衣的欢喜,便给李寒衣赐爵封侯,让长乐嫁予李寒衣为妻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面上,这位长乐与李寒衣这位新晋之候是两国联姻以昭和平,实际上长乐不过是南平送来的缓兵计,是南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闲棋,可有可无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李寒衣自小被皇帝宠着长大,虽养于深宫,可性子天真单纯不知险恶,不懂人心叵测,也不知世态炎凉,他是真的喜欢长乐,一心一意要与之共结连理,所以竟连长乐的敷衍也不曾看出,更不知长乐借着与他同游之便,悄悄联系了护国将军府的,大公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错,其实李寒衣并非独子,更非李家嫡出,他的生母是李夫人的贴身侍女,也是李家的暗卫,生父则是名普通秀才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日李夫人与寒衣生母同时临产,为防万一,将二子调包,由人把寒衣抱入宫中,且为免泄露出去,那暗卫不仅亲手灭了自家夫婿满门,还放了把火,以做意外,更为逼真,让自己也葬身火海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此行径,自不仅是李夫人不愿母子分离,实是李家簪缨世族大权在握,野心澎胀,已不愿居于人下。还有便是,皇帝宫中丽嫔是李大将军年少时的青梅,因其家族将丽嫔送入宫中,令二人情施,因而恨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至于长乐,她是李大公子在边关时认识的,二人一见倾心,又知要在一起实是难如登天,便计划着由李家引南平之兵入关,待灭了皇帝举族,由李将军登临天下,她自可与之相守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这二人没想过,因一己之私而倾覆天下,会有多少苍生罹难,多少白骨于野?踏着累累白骨,成河血腥,来成全的男女之情,是真的爱?还是孽?!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李家算计得深,皇帝又怎会全无提防?何况寒衣容貌秀美,性子娇憨,与李家人没半分相似,真当皇帝是傻子不成?


        不予罪李家,便是打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心思,若李家人忠心王事,守国守土,皇帝装着不知也就容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若李家起了异心,便借此把同李氏盘根错节纠葛一起的一并除了,到时世家大损,皇权得固,还能借施恩寒衣明阻天下口舌,暗除尽李氏并一众从者,怎么都不亏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寒衣怎么也没想到,一夕之间,他的一切全都如海市蜃楼一般化为虚无,原本的亲人竟是仇人,而恋人却是心恋别人的人,反到是本当对自己利用居上的皇帝父子,反予了他些许亲情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寒衣忽然觉得这一生着实可笑得紧,所以在长乐事败后拼死刺杀太子时,以身相代,替太子挡了这一刀。


        后来的后来,李氏九族尽诛,并着许多世家大族也纷纷落马,皇帝父子则励精图治驱外敌而平天下,完成了一统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寒衣?皇帝力排众议,让他的棺椁随葬皇陵,以皇子礼停于皇帝棺椁之侧,并改“李”姓为皇族的“萧”姓,在世人眼中可算荣耀。


        李寒衣气绝时,原本崩溃的小千界忽然聚合运转起来,脱身而出的天启来不及对端生气,便觉有大道紫气贯顶而来,时至此刻,天启的神魂方才算全部修复完全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端也悠然现身,慵懒宛似无骨般歪在柏麟肩头,懒洋洋的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算你没傻透!这方世界已是重溯重铸了无数次,其间也不是没拉过他界之灵来转生李寒衣破局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那些个异世之灵也受此方影响耽于私情小爱,至令皇帝父子被戮,举国沦陷。偏偏李家上下空有野心却无能为,引贼入室后令山河破碎,自己一家人也成了南平铁骑的刀下亡魂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国虽灭,可百姓心中的气节却不灭,宁死不降之下,两国尽耗,两国百姓皆是十室九空,没有赢家。


        且因战乱太久引发天灾疫病,最后天地破碎,法则崩塌。便是天道几番欲补也是不成,究其原因便是无论此界之灵,还是他界之灵都困之于自身之私,不以公心待天下,才会如此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的心微有所动,他仿佛记得什么,又仿佛忘了什么,终归忘了的都是不重要的,也就不放心上,笑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本尊这是误打误撞解开了这死局,到让这方世界有了生机,所以才得这如许多大道紫气?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点了点头,他虚空点出一指,便见这方世界迅速缩小,凝化成一滴晶莹水滴状,直飞远去后,才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地万物皆有其道,而我等,仙神之上是上神,上神之上为真神,真神之上是为开辟一方世界的祖神,再上为天道而后大道,成为一方掌界之人,再上为上界之仙界,浩浩渺渺无可穷尽。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天启,你我之力微若萤火,岂可自满,妄自尊大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微怔,他从未听过此等说法,不觉惊愕,脱口问:


        “北辰如何得知?莫不是你也乃天外之人!”
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七

         锦绣每每在度厄道重捡旧忆,都叹那位“北辰”尊上所定的劫数着实的磨砺人心,他原也事事想得简单,总以为仙神依天道而行便是,有何可惑?但,几经凡俗之后才发现,知易行难。


        且,最要紧的是,锦绣发现,每经一世后,体悟不同,他的修为与心境也大有不同,竟由寻常神君仙人之品触及上神之境,故而这劫再难过,也不过叹气几声,终是乖乖经了度厄道,再入红尘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第三世,因经了前两世之炼心后,端也不再小打小闹的,直接将人投入一方小世界,成为了天界一方之主,是为青帝。


        青帝司春,掌天地生机,是为东天界之主,向受天帝倚重。


        时年,天帝为调和四方,迎魔界公主缇兰为天妃,意与魔、妖两族修好,以安三界,着青帝率众仙以迎魔尊夜谛往九天殿观礼,当中有魔尊爱子摩罗同行。


        摩罗乃魔界第一战将,悍勇英武,却又年少开朗,他见青帝与之年岁相近,又生得昳丽绝美,心生慕恋,与之结交。


        彼时青帝年少,不知世态,少年赤诚,不以仙魔之别而见弃,与摩罗成为挚友,万年不改,全不知自家此举为自身招惹多少非议,让多少天界老仙对之心中存怒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挚友,本以为万年不改,此后也将如此。


        未料,魔尊夜谛自觉魔界蓄势待发,已有能为将天界一举拿下,无须再与天帝虚与委蛇,欲联手妖族攻打天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摩罗因同青帝是知交,几番相劝父亲不得,也唯有不参与战事,以全同青帝之交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天界本就占着天道大律,魔兵魔将再凶狠,没了摩罗这魔界第一战将,也不能占天界半分便宜,反而死伤惨重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夜谛以父子情,族人义,终是说动摩罗为先锋大将,并允其天界破时,可免青帝一死,任由摩罗将之护下便是。


        摩罗对此自无不应,于他而言,重要的仅是青帝,不是旁人,便是九天尽毁,只要青帝无恙便好,余者没那么要紧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摩罗忘了,他有同袍义,同族情,青帝也有,若是摩罗不参战事,不涉厮杀,也许二人万年情谊可存,但,事无“也许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就在摩罗带兵直逼天门,将破天界时,天帝因天妃缇兰私逃回返魔界并带走天界布防图而避羞不出,青帝眼见天界将破,苦求天帝,却又得一句“随他去吧”时,为挽天倾,青帝约见摩罗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日无人知发生何事,只晓得摩罗下落不明,青帝亲领天族将士迎敌,生将妖魔大军杀得大败,斩夜谛于天门外,灭妖王于天河,更亲诛叛逃天妃缇兰,悬首于天门示众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不出,却也几番着人劝青帝毋赶尽杀绝,可青帝不允,不仅尽灭魔界,还令天上人间共诛妖族。


        此战之后,天帝越发不出,青帝不得不暂慑天务。


        若此事就此结局,便也罢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无奈青帝是个面冷心软的,他与摩罗万年友情,要放下却是不能,竟将摩罗神魂私送人间,欲借轮回涤其凶恶,来日渡化为仙,也算全了二人之交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青帝想得极好,却未料摩罗因己身殒及全族尽灭,对青帝恨之入骨,轮回之路未净其恶,反激起无穷杀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青帝并非不知摩罗心中之恨,他只是相信了天帝曾经之言,认为自己以诚化之,摩罗终会放下恶念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青帝不知,摩罗为恨他,暗中与天帝做了个交易,只要天帝帮忙出手毁青帝道心,让摩罗如愿,一切前事尽消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惜,摩罗的腌臜心思未成,心灰意冷的青帝有自己的骄傲与责任,他可以无视背叛,却不能容因自己让已清平的三界再沦入纷乱中,故以身魂为祭,与摩罗同归于尽,永湮三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锦绣在长春殿中醒来时,依旧觉得身魂俱痛,那道心破碎,被背叛,被彻底击碎坚持时的崩溃,让他觉得纵身化灰飞,依旧每一粒尘埃也都是痛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司命上前扶起锦绣,口中啧啧有声,叹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北辰尊上当真是狠,这最后一世的劫难,怕是天帝帝尊也是一时难决难解,君上能持本心,实是难得。”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“难得?差强人意罢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带着柏麟与天启化光而现,俊雅却又清冷的脸上带着些许寒意,语声轻缓却又一字千钧,直砸到锦绣心底:


        “身为天界一方之主,平等看待众生自是你的好处,然却对早已敌对万千年岁的魔族全无一丝防备,却是你身为青帝的失职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避羞不出,是他有负天道,你临阵担责自是你的担当,可事后为何不上表于天,诘问天帝失德?这便是你之失!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失德,换一个便是。然你越俎代庖,名不正言不顺,令天德未昭却是你之过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诛摩罗,是为挽三界之倾,是为大义,然,斩草不除根,留下后患却是你失之考量。尽管你是念昔日友情,可在摩罗举刃杀戮天界将士,为魔而战时,你们的情谊便尽了,你灭凶獠,便是天道亦心慰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虽优柔寡断了些,到底还算持道守心,日后好生修炼,莫负了此番历劫之苦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锦绣小心的窥了眼端后称“是”,他如今对柏麟可是敬佩万分。早闻白帝帝君历劫也是北辰尊上安排,且还不仅一次,与他相比,白帝帝君才当真是猛士吧!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到不知锦绣心中把他当做猛士,而是觉得端的这番话似乎不仅是告诫锦绣,也是说予他听的,纵不知何故,也心存感念,又见锦绣一脸萎靡,显是还没缓过来,便轻笑着劝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锦绣尚年少,来日方长,端到无须太过着紧,慢慢教便是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似也觉出自家性急了些,不觉摇头叹笑,又见天启看着自己满目惊悚浑似灵兔见虎之态,便也熄了教导之心,免得把人真吓怕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围观锦绣历劫,先时还看个热闹,可到后来却不是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今到当真是有体悟,但也真怕了,私心打算着偷偷溜去玩,这次连小麒麟也不带了。
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六

         小麒麟瘫在柏麟掌中,小肚肚吃得圆鼓鼓的,嘤嘤嘤哼哼直撒娇,柏麟边给小家伙揉肚肚消食,边看天启与端引星成子投枰下棋,天启性子跳脱,歪着身子靠在凭几上,眸中尽是顽色,冲着端直嚷嚷:


        “下个棋而已,偏你有这许多讲究,还一步百思,就不能痛快点儿落子?输赢又怎样,我还能坑你不成!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明眸轻转之间,尖削似玉指间一子落下,枰上棋局立时大乱,天启好好的胜局立时成败,惊得天启挺直了身子,不信的用力看去,看了半晌方才泄气的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局不算,再来!我就不信了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都重来七局了!”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无奈摇头,小少年甚是无语的盯着天启,语声清悦得象檐下被晚风拂过的玉铃:


        “且端早让了你好几手了,否则在你投三十九子时便输个干净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摸摸鼻子有些讪讪的,他虽不算什么臭棋篓子,可在端面前却着实不够看,便是柏麟的棋力也远胜他,若不是知晓端并不会在意,他也不敢这么耍赖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这脸厚,也是分人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若对面之人是长兄玄一,别说耍赖撒泼,便是抬手悔棋也是有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,那是挚友知己时,便皮厚如天启,也想要面子,加上还有柏麟与小麒麟在,就更是如此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天启也歇了下棋之念,反手自柏麟掌中捧过小麒麟来,点点小家伙粉粉小鼻头,笑问:
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玄嚣(柏麟是字,玄嚣为名),你已修成上神,何时修成真神了,与我一同回返神界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也不去争小麒麟,而是起身换了新煎的茶送到端手边后,又给天启换了,才自己捧了茶盏小口轻啜,而后方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上神化真神岂是那般容易?大约还有一阵水磨功夫,我估摸着怕还得有个几万年方可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神色郁郁,他虽年少,但也知修行一事急不得,然,明知如此,却也终不免心中不畅,到让提起话头的天启颇觉尴尬,忙强转话题,对柏麟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听闻南天仙族生乱,朱雀跑了去一探究竟时,不仅出手帮忙平乱,还抢回来株金牡丹,天帝言其是为青帝,取名: 锦绣,日日加以教导,前些天令送往人间历劫,不知道是怎生一番情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锦绣与柏麟形貌象了七分,只性子太过柔软,天帝方才使之下界历练,命书是司命挑的,却让天帝送到了我手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不过随意添了几笔,把司命的风月情浓改动了一下,让他一品人间七情,明了仙凡之道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取了茶盏浅饮,长睫低垂,轻掩住沉如寂夜的乌眸,语声平淡却又悠远,象是山间悠然徘徊的清风:


        “柏麟,我知你上进,可修行一事原就急不得,急而乱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今既难心净,便随我往人间一行,顺便也瞧瞧那小牡丹的劫历得如何了,他的这场劫可是不好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不知怎的,听闻锦绣历劫不好历时,忽然想起来当初自家在下界时吃的苦头,不由生出兴味来,双眸光生,跃跃欲试。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难得小儿心性,便是天启见了也意动,左右如今西极之境无事,又有白虎是个干才,到是能放心下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锦绣小牡丹此时在人间已是历了三世之劫,第一世他是相国公子,双亲宠爱,亲舅舅还是皇帝,对他更是宠溺有加,便是太子、皇子们与之相比也是退了一射之地,可说是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风光非常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如此芝兰玉树,又受尽宠爱的世家公子,偏偏亲事有缺,所娶之妻虽出名门,却私德不修,不仅在与之定亲后还同他人有染,更在身怀六甲后还想嫁予锦绣。


        幸得太子发现,报之皇帝后将亲事阻了,暗中处置了那女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,雁过留声,这种事又怎掩得住?
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众口铄金,销骨蚀心,把个翩翩少年郎折腾得生生消沉起来,幸遇礼部侍郎寄居庵堂的女儿,相伴相依,才让少年重拾欢颜。


        大家额手称庆时,却不知美丽的邂逅相遇其实不过是有心人的布局,礼部侍郎的女儿之所以“寄居”庵堂,是因为她与敌国王子私通,其父恐累举族,又不忍处置女儿,才折中此法。


        未想其女与情郎勾接,欲借锦绣成婚之机,让其情郎毒害皇帝与太子及众皇子,再引兵入城,助敌国夺取天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女子为一己私情,不便弃却家国义,父母恩,更连心中半点良知都弃了去,让人好生齿冷。


        若非皇帝御下有方,让礼部侍郎发现端倪,为家国大义与举族性命拿下了敌国王子与其女,几将让二人得手。


        两次婚事不顺,不惹上非语,锦绣也不愿再成家,于是潜心于金石之上,到也逍遥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终是心中不平,存郁极深,未至而立便病逝,到让家中亲人伤怀不已。


        许是第一世的不顺,开启了什么奇怪的开关,锦绣的第二世投在了江南一家农户,生来寒微,又因家中兄弟姐妹多,方一出生便被养不起孩子的老父送到寒山寺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寒山寺的老和尚心地良善,待如亲子,将之抚养长大,并送入书院求学,却不曾说半句让其出家之言。


        锦绣生得俊美,又性子极好,难免有不愤学子为难,却都被书院的夫子拦下,故而虽知世情险,却从未真见过人心恶,直到他十四岁那年,连中三元,桂榜得登,却未想即将功成时,却被人暗中弄鬼,将他之名巧窃去,代之成了天子门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气盛,自是不甘,欲将暗夜腌臜揭示天下,却不知世间还有“天下乌鸦一般黑”之言,险些丢了性命。


        经此一事,又被那夺名者及背后靠山追杀,险死还生之后,方晓世间艰难,自此立誓要还世间浩然气正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知易行难,宦海浮沉,权倾天下后才发现,不知何时,他竟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,再难回到从前。



        此后,数十年间,虽教天下清平,却难识自身旧颜容。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五

         番外之故人归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计都高坐九天殿中,兢兢业业履行着天帝之责,垂目众生苦难,承受众生仰望,可他的心总觉空空如也,似乎失去了什么,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永远得不到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长镇九天,然亦有五方帝君为其驱使,但不知何故,五方帝君除了白帝年少,余者早已羽化,便要新补,一时也难择贤良,于是便着四圣兽与二十八宿暂慑四方之务,以待来时。


        至于那位白帝,听闹方及万寿,不过人间十二三岁少年模样,却端方沉稳,行止有度,掌西极之境甚为清明公正,而与其贤名共盛者,却是那位颜容之美为三界第一。


        对此,天帝计都并不相信,似乎在他心中另有一人,姿容绝世,俊美无双,方才可称三界独一,区区一个黄口小儿,有何美哉?!


        然,天帝计都掌天界第十三万年的庆典之上,从来少往九天殿,便来也未与天帝面见的白帝,因心境触及瓶颈,请旨意往人间历劫时,天帝计都方才真正与之对面,乍见之下心旌摇动险些失态,却又不知何故。


        缘此,白帝下界之后,计都也跟着前往凡间,想一探究竟。


        白帝投身凡人家,不想生而不幸,时逢大旱,赤地千里,颗粒无收,百里尽白骨,千里无炊烟,偏偏皇帝还沉迷修仙,不理百姓疾苦,只求自家长生,广招术士,捕蛇炼丹,更寻来生辰为贵的稚女男童,取其心肝以助丹成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巧,白帝投生的时辰为贵,家人恐招灾祸,将襁褓之中的白帝弃之荒野,仓皇而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时,天帝计都都要忍不住现身时,不想来了个青驴紫袍的疯道人,将白帝抱走为徒,取名:  玄嚣。


        玄嚣,本就是白帝之名,这道人取这个名儿,也难说是否真有神异还是碰巧,唯一可知者,这疯道人对玄嚣确是疼爱有加,将之护得极为周全妥帖,那些为皇帝炼丹的术士们追遍天下,也没摸到玄嚣的影儿。


        疯道人道号:  北辰,别看平素似行止疯癫,可一举一动皆上合天道,便是天帝计都也不敢说自家在人间行事可胜过此人,且其对天地道法的体悟更是让天帝计都闻听也觉醍醐灌顶一般。


        因此,天帝计都不知不觉间由单纯守着白帝,变成了同玄嚣一道体悟天地玄奥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北辰教人不拘一格,他不仅行走世间济困扶危,也常常以留一些与玄嚣一般大小的孩子,让他们陪着玄嚣为伴,也教会那些孩子士农工商的本事,让他们与玄嚣结下解不开的因果与情谊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计都隐隐似猜到了什么,声又觉得,这样一位大能大可修成正果超脱凡俗,又怎会插手红尘世?


        然,天下人心何其多变?天帝便是三界至尊,也算不准人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玄嚣,你可知那皇宫里住的是什么吗?是可逐之鹿,也是天下祸首,更可以是世间光明,一切皆取决于自身之择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北辰如此说道,他当日神色天帝计都便是过了千年万载也忘不掉,那三分讥诮,三分薄凉还有几许悲悯混合的神色,是如此惑心乱魂,足令幽潭浪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玄嚣自来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,他也是个胸有乾坤的人,这天下已乱生,全因君王无道,那便,换上一个好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怎么总感觉,这配方,有些个熟悉?!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计都如是想着,却又百思无解,他只能用目光追逐着那对师徒,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从他们之中明悟一般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玄嚣带着他的一群小伙伴儿们离开了,投入了这沸沸扬扬宛若一锅滚水的红尘之中,他们不时各自为政,又不时分而征杀,在这乱世中活得自在又洒脱。


        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可是天帝计都却眼见玄嚣让这百足虫僵,而后化之腐土以养大地,直到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当玄嚣在人间历劫完全,飞升那一刻,天帝计都电光火石间似乎记起了什么,不觉低喃:


        “柏麟?君,可是么?!”


        但,那一念似浮光掠影,很快消散,再不被记起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天道所择的傀儡,不需要过往。
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天帝计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,或是想等什么人,只希望来日有故人来访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千年万载之后,天帝计都也不曾等到那故人,又或许其实他等到的,却不知而已。


        此后年年岁岁,若水之畔,都有人徘徊不去,不为天河风光,只为等一人归来,却终无果。
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四

         计都大概做梦也没想到,他以为的讨还公道,在他带领妖魔杀上天界时便已变了味儿,天地有律,不循律而恃武妄为,本身便是罪。


        浩宇之上一只巨大紫瞳睁开来,目注天帝与计都,强大威压令二人似陷于松脂中的小飞虫般,渐渐被压得直不起腰,只能趴在地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紫瞳轻眨,一道细如发丝的紫电直直贯入天帝头顶,天帝立时浑身透出如蛛网般的紫色电光,神躯龟裂,发出凄厉呼嚎,随之神魂俱灭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既然天帝有负天恩,换一个便是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尚未生出兔死狐悲之念时,一缕细细白光也贯顶而入,他的身躯不似天帝那般灰飞,可原本的桀骜不驯却在眼中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平和与悲悯,是神明对众生的垂目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虽天帝无状,然则不正其罪之下兴武,以臣犯君便是大罪,且其心非公而缘私,如此,剥取桀骜,自此成为天道傀儡,也是自寻。
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计都成为天道傀儡,做了新任天帝,下令三界擒杀犯界妖魔时,泽兰谷中青玄与逐音双双以身为阵,隔绝了泽兰谷与人间的联系,自此青狐一族族地再无人可踏足,青狐一族也永居灵地直至飞升,断绝与红尘的牵绊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在天界看戏的天启,也身不由己出现在若水之畔白玉亭,却见少年英美的柏麟正为端斟酒,忙凑上前去:


        “恭喜恭喜,看来柏麟此次算是功德圆满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帝君白袍叠霜,玉树琼华,虽未及凡人束发之龄却已然一派清华雍容,灵为飘逸,宛若皓月苍雪般让人不觉仰望,虽在稚龄却也让人不敢轻慢。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以手轻拂过正温着的酒坛,方觉酒已温好,方取过斟入杯中,双手奉与端,神色肃严,眸中恭敬似对往昔天帝:


        “柏麟谢过端之厚谊,昔年只觉君与计都是柏麟挚友,如今方解过往浅薄,若无君出手,怕早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端抬手接过杯去,举杯就口尽饮后,方一亮杯,扬眉低笑,声若玉碎冰溅般悦耳:


        “柏麟本就很好,我也不过顺势为之,如今柏麟修为精进,正位白帝,也该离了那中天殿,回返甘渊殿好生处置你所辖之务。


        毕竟,白帝虽是天界一方至尊,却非天帝,更不是东天界之主,再入主中天殿,恐生因果,惹来无穷祸患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帝君点头称“是”,天启却不以为意,抢步上前给自己斟上杯温好的美酒一饮而尽,笑得张扬明艳,却似明霞映海棠般艳绝不可方物,揽着端的肩头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北辰实是太过小心了,有你我相助,怕的什么因果?再说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话还未尽,便听到一声似咬破炒蚕豆之声,愕然低头间,却对上小麒麟水汪汪无辜眼神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方才还被他拈在手里的黄豆大小的鸿蒙熔炉,如今已裂开成两半,被小麒麟含在嘴里,造化万物的大日金炎却若最上好的蜜浆般,被小家伙给吞吃干净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小祖宗,这东西……能吃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惊得一跤坐到了地上,捧着小麒麟简直不知如何是好,他到不怕小麒麟吃了鸿蒙熔炉会有何因果,只怕这东西会对小麒麟有何不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与端也是一脸的无奈,虽说鸿蒙熔炉是天道法则之所在,然,今前天帝已为天道诛,其所在时定的法则自有更改,鸿蒙熔炉也就不那么重要,便有损坏也无碍,只不让造化万物的大日金炎流向人间造成灾祸便无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,这毕竟是承载过天地法则之物,叫小麒麟当蚕豆给嚼了吞了,也实在是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柏麟默默起身,与端对视后,伸手抱过小麒麟,对天启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启,这酒是喝不得了,还是先回甘渊殿召个医仙给小荒荒诊冶一番吧,别真吃坏了肚子!”


        说罢与端当先开溜,天启稍一迟疑也心有明悟,广袖一卷,白玉亭及这若水芙蕖一并卷了,随柏麟回返白帝所掌西极之地,将白玉亭与幽兰若水芙蕖摆放在甘渊殿后,才发现端与柏麟早将炉儿重新炼就,至于大日金炎也尽取来补足,正由白虎与朱雀重新送回中天殿封印。
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小麒麟吞吃的那些,小家伙周身并无所异,只是背上五色吉纹颜色更深了些,且小家伙胖嘟嘟的小身子更暖乎了,显见是无损有益,自也由他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西极之境自来由白虎镇守,白虎不善言却性子极好,除了与青龙相交不深,同朱雀、玄武向来同气连枝好得浑似一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里头虽有玄武憨厚老实,朱雀又与凤凰近,而凤族本就是白帝亲卫之故,更多的是三人皆敬柏麟,愿听其驱使。


        缘此,柏麟虽离中天殿,可天界的一切大事小务却也瞒不过他。


        就象是前天帝那个神魂被撕碎的鸟儿子羲玄,没了他的天帝老子帮忙撑腰,足足轮回了千世才补全神魂得一世人身。


        反而是那个曾经的修罗右使元朗,不知在人间得了谁人点拨而破悟,居然弃了妖身入人道修仙,且还让他修成了,前些日子飞升于武曲星君座下就职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若要说奇的,便是现天帝计都,在昨日出游后,忽然心血来潮在若水之畔造了座白玉亭,与甘渊殿中的一模一样,却又在游玩片刻后挥手毁去,不知缘何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知?天界诸神众仙皆有不知?
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谁也不会说破,终归昔年一众老仙奈何不得那天帝时,却把个幻了神形的小少年顶在前的事,总归是好说不好听,脸再厚也觉无光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能不提自不提。


        何况如今白帝乃以少年之貌行于天界,虽是青涩模样,可计都若真要细究也不是不会明了白帝即柏麟,他们又何必揭破?!


        然,诸神众仙并不知晓,天道将之制成傀儡,又皆会容他有自己的意志与记忆?能记得白玉亭,已是执念深重。


        对此,柏麟心中也曾有过一丝涟漪,可很快便又化开去,人间历劫教会了他许多,也让他明悟了许多,而“因果自择”便是其一。
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三

         仙神受命于天,责佑众生,自为天道法则所护,只须正位,便可借天地之力以护自身,以御外强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被称“三界第一人”,但也仅是无知者的称谓,事实上休说天帝,便是柏麟,若非为天帝忌惮算计,无法正位白帝,也非是计都可敌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错,柏麟的修为并不输计都,只修为受神位所束,在不能正位“白帝”之下而不得不停滞,无法提升法力才会逊于当时的罗睺计都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此事能瞒过如今天界新进仙神,却骗不了从前那些老仙,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老仙在第一次天魔大战前被贬,也变相造成天界实力被削弱,无人可用之境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虽说天帝之职以下神位乃出帝授,是为后天神格,可也有另一种例外,再就是以自身之力突破,达到后天返先天,不经天帝而由天道的认可,只不过这种形势而今几不可闻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计都这个“三界第一”十分有水分,对上天帝也不过五五开,这里头还是沾了天帝谋算失败,自折臂膀的光,所以而今天帝也很是憋屈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懒散已久,便有武力在身也习惯了动脑阴人,因此习惯性的用自身本命法宝黄梁弦设阵,造梦引计都入彀,意借此化解自身之危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明明记得自己是踏入了九天神殿,却不想却身处在若水之畔,白玉亭外,这是计都昔日与柏麟饮酒长醉之所,亭外幽兰芙蕖花开不败,亭中天人白衣,正负手玉立,相待故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君……这是,回来了?!”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又惊又喜,上前两步,正想奔之入亭时,却又停了下来,他虽勇胜于智却不傻,既是要与天帝为敌,先前在天界也暗中探过天帝底牌,知晓他有何傍身法宝,自然也知黄梁弦是个什么物儿。


        造梦,破道心?呵~,计都可是修罗造化,道心什么的,他有吗?


        心既明悟,纵再不舍,计都也一挥手间破了幻境,露出九天神殿玉阶之上的天帝身影,冷笑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帝老儿,你素擅把弄人心,可吾乃魔尊,你这一套,没用!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也没料到柏麟对计都的制约居然无用,心中还暗恼柏麟,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跃跃欲试想用钧天策海打死自己的修罗,好生一个气闷,待要开口,却让计都举手止住,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尔那口吐莲花之技休提,咱们手下见真章!”
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一错手,钧天策海化为千万直击天帝,天帝挥袖之间避让于一旁,龙案玉阶均在钧天策海一击之下化为齑粉,连天帝的一角袍袖也不能免,可说是势若雷霆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自来勤修道法,法力虽高,可在武技这项却未必及人,他眼见计都武力强横,硬来自己占不得上风,便调动天地灵气以为囚牢,引动天雷电火为击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风云忽起,雷电交轰,直震得天地摇动,连天门外天将天兵及妖魔大军皆有波及,纷纷被震倒在地,神魂欲裂,竟是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之势。


        妖魔之众本就惧天雷之威,若不巧身负恶业更是会引动天雷诛之,因此天族这方是神魂俱裂,妖魔却是身受天雷化为劫灰。


        妖魔族自来便非什么信义之辈,无非趋利避害,惑于利益,又受慑计都的武力,才会来攻打天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今见不妙,金赤鸟族当先便掉头而遁,鸟族有翼,纷纷效仿,一时天门外除了一些脑子不好死忠计都的,皆逃了个干净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左右天族将士也被伤得不轻,想追也是追不上,再说那位天帝素常便是和稀泥的,“法不责众”下,只要不被擒当场,多半也不会深究他们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得不说,妖魔是深谙进退之术的,早把这位天帝的脾性摸了个透,知道其喜欢玩人间“养匪自重”之策,见事不可为,便断尾求生,也算得机敏非常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门之外战事稍平,九天神殿之中斗法未休,计都虽不善道法却精武技,钧天策海又是他肋骨所化魔兵,用来如臂使指,天帝设下的困网雷牢虽坚,却敌不过钧天策海以点击面,从一处击而破之,便如琉璃破碎般在瞬间让计都突出笼困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心中大惊,忙隐匿身形,只要鸿蒙熔炉不被寻见,计都也找不到他的真身所在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也不知是否巧合,那被天启化为黄豆大小收起的鸿蒙熔炉,却让小麒麟给掏了出来,正用小小的嘴巴叼着啃,象在吃蚕豆一般,一个不巧就让天帝真身由昆仑现于九天神殿,正怼在计都眼前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被天帝的雷牢电火轰得正光火,一时修罗性发,现了修罗真身原形,赤发红肤,牙突鼻翻,与他幻形的清秀温厚可说是天地之别,不说丑出天际,也是足够辣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若此貌现于柏麟之前,少不得计都要羞而掩面遁走,可那是天帝,计都除了火冒三丈,就剩恨得牙痒,他其实也不喜己颜陋,每对柏麟都自惭形秽,自换颜容后深以为喜,而今旧颜因天帝乍现,如何不恼?


        心中恨更的计都身化万千,皆抡拳直击天帝,措手不及下的天帝被揍得面皮之上金火四溅,身若藤球被踢打不休,若不是天地法则之护,都快被打成馅泥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心虚的自小麒麟嘴里哄出鸿蒙熔炉,点着小家伙的鼻子教训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个淘气包,这都是啃得的?你把那天帝坑了,可是要自己填上去的,你这小嫩蹄子抄书尚觉疼痛,要去批那如山书文,还不得断喽,哭死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小家伙先时还咧着小嘴巴调皮的笑,听后吓得直嘤嘤嘤,他是调皮,不是傻,天帝之名看着威风却困于天道之下,以他喜玩爱闹的性子,要被绑死在那位置上,还不如干脆自己一头撞死算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对着天帝一通开揍,他自以为如此方称其意,却不知这天帝再脓包也是天道代行者,他以妖魔之身如此行事,等同打了天道的脸,且天帝再有不是,在明昭三界时,依旧乃三界之主。


        以臣犯主,又无明罪于天,自然不容于天。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二

       生死海隔绝天地人间,也阻止了天界清气对人间浊息的净化,一时半刻还好,可这时间一长,凡人会因浊息生出心魔,造下无边恶业,人会死光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如此一看,天帝也不过是个先顾自家之辈,与世间大多数人一样,并无不同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对天帝此举并无定论,乃缘天人为人间净化浊息是仙神对众生的垂怜,而不是仙神们的义务。浊息生成实缘自人心恶念,凡人因自身之恶而绝,与仙神并不相涉。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天帝此举虽自私了些,但在天律之下并无大过,只是因其身分而论确有不妥便是。


        何况,这里有个前提“时间一长”,也就是若天帝能及时将一切处置好,对凡人也并无多大影响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天启并不多理,隐身在侧看好戏便好,小麒麟窝在天启怀里,叼着蜜饯磨牙,不时还哼哼唧唧的小作评说一番,逗得天启好生可乐,恨不能将兰泽谷中的那二人也引来看戏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却不知,无须他惦念,兰泽谷中逐音与青玄也在借着玄光之术看这场天魔大战,毕竟天帝隔绝天上人间后,凡人一时还不受什么影响,可对天地灵族而言却是灾劫,若非逐音布下了仙障封印,兰泽谷中的生灵皆会因灵气枯竭而赴难。


        缘此,逐音布阵后与青玄一道密观天魔大战,却不想天帝除了释放生死海,便再无下文,久拖下去怕是兰泽谷也难保。


        青玄看着妖魔势大而天族无力,不觉有些上火,蹙眉含嗔,急声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帝到底也是天道所择的三界之主,便是妖魔如何凶狠,也断不会束手无策,这么拖着算什么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青玄毋急,且此事你急也急不来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逐音尚还有闲情煎茶,烹香茗以安青玄之心,语声轻慢象夏夜里拂去烦热的凉风般悄然入心:


        “且先饮茶!看这架势,天帝便是想避战也是不能,那计都可是已寻来金赤鸟族了,强渡生死海并不难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据我所知,金赤鸟族惧怕的凤凰久已不出,没了掣肘,区区生死海是拦不住妖魔大军的。天帝若不想成为历代天帝中第一个被妖魔拿了的天界之主,也只能出手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让妖魔拿捏,纵容他们祸害三界,这位天帝帝尊也当真是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青玄忍了忍,不想口出不敬,到底是三界之主,天道所择,便是心中再恼,也要敬着些天道。


        逐音却似并不在意,他对天帝并非不恼,只是不在意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,天道所择的三界行走,牧狩众生的仙神罢了,若不遵天律,不守天道,换了便是,无须放在心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青玄见逐音不在意,心中也渐宁,伸手取了香茗细品,却未发现,在清风吹起逐音青丝发尾时,那往日如墨染似乌发正悄悄由发尾而上尽褪乌黑,化为苍雪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天界清气阻绝后,要布阵护住兰泽谷,所需灵力只能由逐音自身抽取。


        换而言之就是,逐音把自身与法阵相连,以身为阵在护住整个兰泽谷的生灵,法阵运行的每一道灵力,都是抽取自逐音,当逐音法力不足以供阵法运行时,抽取的便是他的灵躯血肉与灵魄。


        青玄到不是不在意逐音,而是青玄与逐音早做好了以身立阵的准备,他们是青狐族的执掌者,守护族人族地本就是应有之义,且生死轮回本就自然,又有何可恼?!


        青玄他们心境清明能看开,不代表旁人也能从容死生,如今的天帝便是其中之一。


        自晓计都寻到金赤鸟族后,天帝心似油煎,坐立不安,他的鸟儿子便是金赤鸟真身,他是知晓金赤鸟族能飞跃生死海一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从前娶妖族公主生下羲玄,便是欲以此掌控妖族,可偏偏计划还未成时便让计都那厮搅了个一团糟,再要行事却是时不我待,加之羲玄如今神魂破碎,柏麟更是连影儿都寻不见,往昔诸般谋划尽成空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然,要让天帝直面有“三界第一”的计都,也不是不能,只天帝万事求稳,要他未有十成把握便与计都对上,实是不愿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,天帝的愿与不愿在计都看来无甚要紧,他一心想要灭了天帝,又岂容他躲躲藏藏,避之不见。


        落天钟,修罗族专门用来打破天门的利器,计都本想随意抓些凡人汲取血肉精魂化为灵气充满它,却又不怎的想到柏麟定然会不喜,便改将汲取魔域中那些游走不散魔灵,也算是物尽其用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苦思无计时,计都已然率领妖魔大军杀上天界,天门为落天钟轰开,又有金赤鸟相助过了生死海,杀到天帝面前也不过时间问题。


        为挽颓势,天帝令北天七皇设诸天殒星大阵,欲将妖魔大军灭于天门之外,却不想计都钧天策海一出,一力降十会,居然破了大阵,更伤了北天七皇,若不是四圣兽接应,北天七皇就不是重伤,而是殒落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是救下北天七皇,但四圣兽中的青龙与来助战的腾蛇却被计都诛而灭之,连神魂也没逃出一缕,若不是朱雀见机快,放出了朱雀血烟以掩护众人,还不知死伤几多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计都虽对青龙、腾蛇他们下死手,对白虎却是放水了的,几番钧天策海都是与白虎擦身而过,却愣是没蹭掉一根毛,以计都之能,不是手下留情又是什么?


        原因?白虎、朱雀、玄武三个都是柏麟亲自养大的,特别是白虎,计都在他幼时还帮忙柏麟给他喂过神兽奶,相比亲近天帝的青龙与腾蛇,这仨更忠于柏麟。


        缘此,计都反而更护白虎他们,至于青龙、腾蛇,得了柏麟照拂却心向他人的忤逆之辈,杀也就杀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击退天门外的各路仙神,收起了生死海,带着妖魔大军直取天帝所在的九天神殿,他今日便要以血还血诛灭天帝,夺取鸿蒙熔炉,并以鸿蒙熔炉改写天史,逆转命数,救回柏麟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想得到不错,可他到底轻估了天帝。  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一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哥?你怎会来的!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看着来人又惊又喜,他早将旧事忘了干净,除却玄一这兄长,对上古界全无惦念,也就不在乎自家兄长是魔尊还是混沌主神,只满心欢喜的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哥,你看小荒荒可爱吗?我想把他们都带回去见你,可似乎……忘了该如何回去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开心的捞起小麒麟举给玄一看,他是真的有些想玄一,想自家兄长庇护下的日子,因此着实有那么一瞬间的委屈,可很快又消散去,毕竟自端将他带来此方,他还真没受过什么委屈,便是历劫也不曾真吃什么苦头,只是费脑子罢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玄一笑得明朗且宠溺,伸手为天启摘去沾在发间的落英,点点小麒麟圆乎乎的小脑袋,笑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且先在此方玩乐着便是,待我彻底掌控神界后,自会打破壁障将两界合二为一,你也就可随心来去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听得连连点头,到是元曜目光幽沉,看着玄一直皱眉,不过凭直觉,元曜知晓自己可不够玄一一指头收拾的,因此在玄一看过来时也不过绷着粉嘟嘟的小脸扮乖巧,心中却在呼唤逐音快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仿佛听到了元曜的心声,逐音悄然出现在玄一面前,凤眸轻扬,眼似波流,语声轻柔若梦,又似拂过横枝寒潭冷梅的清风:


        “玄一,别来无恙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玄一扬起个明朗若骄阳般的笑,一瞬间让人恍觉若见青空白云,心中一切不安或忧思尽去,张开两臂拥住逐音,轻拍其背笑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端,好久不见,你这喜欢红尘炼心的习惯着实让我佩服得紧,只是你这皮相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逐音,也就是天启避之不及的端,在玄一叫破他的真身后已恢复了本来容颜,对着玄一道:
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启历劫已然结果,可柏麟还在炼心,如此我依旧还是逐音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又化为先前形貌,玄一尚不觉异,反是天启惊了,他原是为避着端的,未想……,有些丢脸呀!


        小麒麟叼着自家小蹄子偷笑,他这会儿是真不嫌自己成长需时,真身极小了,相比天启日后会面对的,小麒麟觉得就这么慢慢悠悠长大,也挺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既知逐音为谁,自也猜到青玄真身,不过很是奇怪为何会让人历这种不温不火的劫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成日便在泽兰谷中养崽崽,也算是一种历劫吗?


        逐音笑而不语,有时看着平淡寻常的事反而才是真实人生,历劫不是什么伤心伤肺伤情才是历劫,而是小中见大,凡中不凡,才最能得悟,有时平淡才更能触动心魂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天启不太懂,玄一却是明白的,因此也不多言,只让天启好好在这方玩乐便是,玄一则带了元曜而去,说是元曜有成为一界之主的天赋,要带在身边教导。


        左右是于元曜无害,天启自无不同意,由着玄一带走元曜后,无聊的天启则闲之不住,揣着小麒麟,悄悄溜出泽兰谷,他还惦记着之前听闻计都欲覆天界之事,想着去瞧热闹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还不知自己与计都都成了别人眼中热闹,还在想着如何退这妖魔大军之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因端拐走柏麟之后,天帝的算计便步步成空,不仅将儿子折了进去,失了对计都的掌控,如今更是平白背口“杀害柏麟”的大锅,偏偏还解释不清楚了,还缘此要再面对妖魔大军攻打之祸,简直恨不能把牙咬碎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,恨又如何,而今不独计都认定是天帝戮杀柏麟,便是四圣兽及二十八宿乃至一些老仙,都是如此认定。别看他们一个个表面对天帝毕恭毕敬不敢多言,私里会传说什么真是天才晓得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到是有心解释清楚,可柏麟而今却是连他以神魂之法遍搜三界也寻不到,众神诸仙也未曾把话说当面,总不成他这天帝还得自己提起话头来解释?


        这不更让诸神众仙以为他欲盖弥彰吗?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“谋害柏麟帝君”这口大锅,结结实实背在天帝身上,抠都抠不下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对此,天帝也实是无奈得紧,可他也无法,而今妖魔大举攻上天界,本来一个计都就够难缠了,再加妖魔大军,真是由不得天帝不头疼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如今历劫后也算对天道律令有更深领会,再不会似从前那般轻涉他人因果中,便是看热闹也记得把身形隐藏好,他是真神之身,所以潜入天界实是轻松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进得天界后先去寻了中天神殿,虽不愿涉他人因果,可他也受过柏麟之托,要将鸿蒙熔炉妥善藏之,不令人毁伤,以免祸及三界众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进得中天神殿后,依柏麟所授将鸿蒙熔炉自中天殿地下封印之中召出,将之缩小如黄豆大小收起后,方重将中天神殿加上结界,方才往天门外看热闹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此时颇有些焦头烂额,他昔年为固权柄,寻衅贬谪过不少掌权仙神下界,擢拔的都是偏向他言之仙,可正因如此,那些顶位置的多数都是口上功夫,手中没什么真本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想要寻出个能制住计都的,就没那么容易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帝到此刻心中未必无悔,却终是悔之无门,只能自己亲临天门外以镇军心,至于输赢到不太担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天帝毕竟是天道授柄之人,只要他在天界,天界的清灵之气便会源源不绝为他所用,计都要在天界之外与之相斗,天帝恐还怕上三分,可在天界,天帝便已稳立,便是力有不逮,也不会输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对此不是不知,而是他不在乎。


        于计都而言,输赢无所谓,他只想要了天帝的命。而天道法则虽可护天帝不败,但未必能保天帝不死,毕竟先前就有天帝被凡人斩没的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计都不知道天帝也在想着如何把他这把利刃收入掌中,尽管知晓希望渺茫,可却不得不试,谁让如今的天界就象暴露在群狼眼中的大肥肉,稍有能为的就能动了将他这天帝取而代之的野望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了柏麟的天界,如今是一盘散沙,面对气势汹汹的妖魔大军,天军节节败退,很快计都与天帝就在天门外隔着生死海相望了。

折梅煮酒夜听雨 十

         世人皆知帝王的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,因为情之为物不过是至高宝座上的点缀,而美人倾城也终有红颜老去时,所以清醒的人,从不会沉迷于帝王虚无缥缈的宠爱之中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,事无绝对,很不巧的就是,南梁皇帝就是个奇葩异类,他在少时便倾慕太傅商炀之嫡女商婉,心心念念终不能忘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,商炀虽官拜太傅,可在朝堂之上却无根基,其家族更是无力,不过耕读门户,不及太原吕氏家族庞大,朝上根基稳固又是世家,祖业富足银钱充足。更不及汝南云氏武将门庭,儿郎如虎,兵权坐拥,且其祖与开国之君乃八拜之交,世代为天子臂助。


        故,为登顶君临,当时为秦王的南梁皇帝娶了吕氏为正妃,云氏为侧妃,却眼见商婉许婚定国候嫡次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,商婉毕竟是心中执念,要眼看她欢欢喜喜另嫁他人,当时的秦王又怎心甘?
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想了一出“李代桃僵”之计,在商婉出嫁当日将之掳走,以另一位与之容貌相近的坤角伶人相代,将商婉秘密藏在皇城郊外庄子上,假说是秦王无意间救下的女流民,并悄悄依民间之礼将之迎娶为“正室”。


        秦王的一番动作,府中的吕氏与云氏又有何不知?只不过娶过门后满门荣辱便同其绑在一起,生死、家族皆不可分,也只能硬着头皮相助,私下二女心中不知如何憋屈。


        巧的是,吕氏与云氏都是世间少有的清醒人物,自不会为秦王之为所惑,便是后来的南梁皇帝,在她们眼中,也不过形同小丑。


        因此,无论太子也好,天启也罢,都不曾因皇帝对天启的“宠爱”而动容过,“捧杀”这种手段,休说在皇家,就是寻常的高门大户也常见,会信的人到底得多蠢?


         何况,南梁皇帝表面最宠天启,可私底下真正的好东西,不都悄悄送去了那据说“不受宠”的玉嫔及其子的宫中?


        玉嫔所出的那位“不受重视”的皇子是皇长子,同皇后吕氏所生太子不过相差半月,比天启大了足足七岁,可天启已然封王,那皇长子却始终不过是个无爵无封的光头皇子,也因此往往为人所忽略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,便是南梁皇帝对心上人与心爱之子的保护,把天启母子推出同皇后母子打擂台,再以天启的盛宠引开旁人目光,让心爱之子能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,然后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南梁皇帝想得到挺好的,可他精,别人也不是傻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特别吕、云二家的家主都是浸淫权术数十年的老狐狸了,平素睁只眼闭只眼,不过是难得糊涂罢了,真涉及皇权之争,家族命途时,又怎甘受皇帝摆布成他人的垫脚石?


        且,世家大族向来同气连枝,往上数三辈,谁还不是姻亲?


        故,在南梁皇帝暗中为心爱之子谋划时,其实他的心思早已昭然于世为群臣所知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受封不出宫的皇子要不就是太子,要不就是承继皇位者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看,这世间聪明人足够多得超出你想象,又有什么东西是真的瞒得住的呢?!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被南梁皇帝实在恶心够的天启和太子及诸多朝臣们,联手上演了场逼宫大戏,原本只是想将这喜欢在女人堆里耍聪明的货色架离便好,却不知早有人等机会等了十数年。


        商婉原是名门淑英,却因被一人所慕,明明可以幸福的与意中人共渡白首,却最终沦为顶替流民之名者,躲躲藏藏终日,不敢见人,不敢与人交心,活得象具行尸走肉一样。


        偏偏为了老父,为了家族,为了心中所慕,商婉还不得不接受这让她绝望的一切,甚至还得屈辱的为其延续血脉,不敢露分毫不愿,每时每刻都沉浸在绝望与愤恨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今,一切都结束了,商婉很想走出去告诉世人她的悲苦,却知晓为了家族声名与老父及那人的安宁,她只能三缄其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巨大的痛苦让商婉喘不过气来,她恨皇帝,也恨自己,更恨那年三月为何会出门,以至于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好恨呀!


        那么恨的商婉,选择了以自家性命同皇帝同归于尽,这样不仅绝了后世口舌,也断了她所生之子继位可能,更卖了吕、云两家的好,为那她不曾喜爱过的孩子换了能活命的机会,更报了心中所恨。


        唯憾者,她终究不能再做回商婉,而是顶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草草下葬,连商家祖茔都进不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幸得皇后是个善解人意的,终是偷偷将商婉尸骨送了回去,却未曾葬进商家祖茔,而是被曾经的定国候嫡次子,今日的镇国将军接了回去,风光大葬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以其正妻之名。
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冒名者,下场自是可知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不喜权位名利,也不喜束缚,他谢绝新皇的赏赐,带着自己的母亲游历天下而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看不透的人说他傻,从龙之功,足以一世富贵,权倾天下,成为那一人之下者。


        智者方知,人心难测,君王之心更难测,权力富贵当然诱人,可也会让人迷失,更会成为那把烹走狗时的刀,裹了蜜的毒是甜,可更要命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新皇一日日渐渐变成老皇模样时,那些昔日笑天启傻的人才知,说别人是傻子的人才是真傻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启虽赤子心肠却不是傻的,他一直游历在外,但云家手中兵权也是牢牢掌握,把性命寄于君王的怜悯是最下之策,利弊权衡,才能保得心中最重不失。


        天家,教会了人太多,也埋葬了太多,有时越想留住的越留不下,犹如掌中沙,任是如何,终是两手空空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天启回归时,泽兰谷中烟霞垂天,瑞草仙芝遍布,无数香花自天而散,仙音袅袅间似有天女宝相庄严,翩翩起舞,以贺真神。


        回归本真的天启此时却觉周身法力运转更圆融,似打破了什么壁障一般,从前心中不解尽去,好心情的快步流星而出,想寻逐音他们一醉,却不想出门便见有一玄袍人负手而立,见他后温声开言:


        “看来天启你过得不错!还是端有法子,能治你这淘气的。”